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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唐门乱(大结局)
三月初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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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空中闷响连连,那看起来薄薄的一张纸,竟似能分裂出无穷无尽的碎片,将那漫天的金色水滴全数挡住。
唐晒的心神与那黄金血相连,暗器被破,内息顿时汹涌反噬,一口鲜血喷出,不敢再停留,飞身朝门口奔去。
此刻他离门口还有十数步,却见雷风烈负手站立在身前。唐晒心内一惊,在场众人之中,他最摸不清底细的就是这传说中年轻一代最强的神秘少女。凝神戒备下,却见雷风烈完全没有出手的意思,只冷冷地看着他自身边经过,竟是连一个手指头都没有动一下。唐哂大喜,飞身而过,眼看再一个起落,就可冲出内殿。只要离了这大殿,以他多年的布置和对唐门的了解,绝对可以逃出生天。
天降黄金血让众人如临大敌,却被唐缇弹指问轻易破去,唐门众人一时都觉得面曰无光,眼见唐晒就要逃离,若真被他在众日睽睽之下逃走,唐门今日的面子就丢尽了,当即各出全力,追击而去,奈何方才被黄金血耽搁了片刻,竟是追之不及。
眼见就要到门口了,唐晒心内正喜,骤见身前一道肯色光幕荡起,正是叶离尘从旁斜捅而来,长剑荡漾间,将出几封死。
唐哂怒吼一声,双手一扬,十七种暗器扑向那光幕,骤见另一道剑光亮起,陆拾恰恰赶至,长剑圈起,将唐哂所施暗器尽数挡住。
唐晒应变不及,眼见蓝色光幕圈来,急急止住身形,后退一步,双手飞弹,数十枚暗器弹出,只待这两个少年略一闪躲,便可以夺路而出。
下一刻,唐晒愕然发现,自己竟然又到了内殿正中,离正门足有几十尺的距离,身在一众唐门高下的合围之中。
怎么呵能!难道那叶离尘的青色剑光竟然能,什么缩地成寸的法术不成?自己不过略一接触,竟被送入了这等绝地?
唐晒几乎绝望,自己的杀手锏已经用完,再被合围,再无可能逃脱。
但他终究是成名高手,只略一动摇,便已想清,世上不可能有这等神奇的剑法,自己也不可能毫无察觉地被移动偌大距离。
只有一种可能——现在是幻觉。
那少年的青色剑幕中应该是隐藏了惑心的法门,自己一时不察,竟被扰乱了心神。心念及此,唐晒重重一踏步,左手指尖夹着一枚飞刀,在大腿上用力一擦,鲜血沁出,借着这一疼,喝道:“破”。
眼前情景一变,自己仍在门前,只那青色光幕,离自己又近了几分。
身后,唐伤离自己已不到十步距离,唐晒心知已是生死攸关,冷笑一声,喝道:“叱!”
叶离尘和陆拾双剑默契地将出路堵死,眼见唐晒就要陷入合围,骤觉背后劲风袭击而来。陆拾耳尖,已听得连声机簧,心知又是那神秘的唐门机关兽,这一击甚急,若是扑实,二人怕都难以幸免:
二人完全没料到唐晒竟然事先在殿外有所布置,猝不及防之下,不敢随便回头,只得双双躲避。
众人这才看清,门外一头青色猛虎在阳光下闪耀着金属光泽,一扑不中,身形竟然在半空中凭空一转,继续扑向叶离尘,身形之矫健比当日袭击陆拾的机关豹还要强上许多。
叶离尘的青衣剑法本非硬碰硬的剑术,最强秘技乃是惑心之术,对这金属打造的机关却是毫无用处,以己之短对敌之长,顿时陷入窘境,连步后退,已将大门空了出来。
唐晒大笑,正要穿门而出,一个倩影骤然挡在门前,双手十指轮弹,漫天“嘶嘶”作响,数百枚大大小小的暗器将唐晒的去路罩了个密不透风。这等暗器功力,正是唐门长老之首,唐萤。她是去世的明宗之女,此刻乍闻真相,自然怒急,这一挡一击,威力远超平日。
唐晒大惊,不敢撄其锋芒,翻身后退,喝道:“你……”只说了这一个字,一枚轻而薄的碎片自虚空中诡异闪出,击入唐晒眉心。 剑气书香! 方才那漫天飞舞的碎片,挡住了唐门黄金血,但在人所不注意的地方,仍有这样一枚小小的碎片,随着浮尘飞舞,等着一个机会,击入了敌人的身躯。 唐晒,倒地身亡! 议事厅内。 陆拾已经记不清自己多少次踏入这个唐门最高权力之地了。 十年前明宗一案发生了令人惊异的逆转,唐门九长老唐晒被证实为当年的凶手,且在逃逸中当场身亡。明宗的案子,至此终于算是了结了。
当然,还有一些疑点未曾清楚,比如当年唐晒为何要暗杀明宗,比如他暗中是否还掌握了什么别的暗器,这批暗器又下落何方,等等。但随着唐晒身死,这些疑点也就无从查起了,好在它们本也无关紧要。
明宗一案迁延十年,终于尘埃落定,凶手伏法,明宗也可瞑目了。预计数日内,明宗将会按照唐门礼仪大葬,新任明宗也将被选出,十长老的会议也会移回内殿进行。总之,唐门的一切秩序将回复常态。
但是,在此之前,仍然还有一件事需要解决。
如何处置唐缇。
长老们已经争论良久。唐缇面无表情,抬头看着议事厅的屋顶,也不知在想什么。叶离尘四人齐齐到场,无聊地坐在一边等待。
陆拾已经有数日未曾见过洛夕,方才才知道原来这些日子洛夕一直在不眠不休地调查关于唐晒的所有资料,在无数看似互不相关的记录中计算、查验,终于找到了唐晒多年来瞒天过海的种种痕迹。
从侧面看去,陆拾只觉得洛夕的脸都瘦了几分,可想这数日来的辛苦。本待与她说些什么,但看她容光焕发的样子,竟一时开不了口。
洛夕却是转过身来,拉着陆拾,对当日揭发唐晒的情形问个不停。当日为了她的安全,并未让她参与此事,让这个小姑娘着实有些遗憾。
陆拾微笑着给她描述当时的情形,突然心内一动。
一别两年,自己真的长大了。
长大,不仅仅是自己的个子已经长高,终于不需要再仰视眼前这个明艳的女孩了。两年前,自己还在她的督导下练习剑法,而现在,面对大事,自己可以奋勇上前,再给她讲述经历的这些传奇。
只有一件事,似乎还没有什么变化。
陆拾暗叹,看着每次因为叶离尘的智勇表现,眉目间便掩饰不住脉脉情意的少女。
唐萤当先走出,其他八位长老跟在她身后一一落座。屋内一时寂静下来。
沉默了良久,最后却是唐之南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关于十年前明宗被刺一案,长老们已经达成决议,不再追究唐缇擅自破坏现场的行为。至于之后唐缇擅自脱离唐门,也属事出有因,不予追究。”
陆拾心内一动,这样一来,唐缇岂不是可以重返唐门了?对于叶离尘来说,算是达到了最初的目标,但见叶离尘脸上丝毫不见喜色,满面肃穆,不知在想什么。
唐之南顿了一下,继续道:“但唐缇这些年在外,共计杀死我唐门子弟四十二人。虽说江湖儿女,生死各有天命,但唐门不能容自相残杀之人,所以唐缇不得重回唐门。从此之后,唐门与你再无关系,也不会再继续派弟子追杀你,但若有之前死在你手下的弟子的亲人、朋友欲找你寻仇,唐门也没有义务阻止。唐缇,你走吧。”
唐缇默默低头,也不看众人,只向着正中象征着明宗的空座位深施一礼,转向叶离尘,也施了一礼,道:“请转告叶相,唐某蒙庇护多年,如今已是废人,难供驱策,且心愿已了,再无意搅扰江湖,从此唐某与叶家也再无关系,请替我向叶相请罪。”说毕,也不抬头,高声道,“谁想报仇,且来找我吧。”转身径自去了。
大风猎猎。叶离尘、雷风烈、陆拾、洛夕四人并肩站立在唐家堡外。
陆拾觉得有一点好笑。雷风烈和叶离尘各怀目的来到这里,本是针锋相对,最后却联手解决问题,而现在,又要并肩离开此地。
当日邱齐被雷家发现时,怕谁也想不到,最后竟然将十年前的案子弄了个天翻地覆。
这一场混乱,最后也不知究竟是谁胜了谁败了。
正思忖间,突听叶离尘呼唤道:“六长老。”
陆拾抬头看去,果然是唐之南翩翩行来。
听得叶离尘呼唤,唐之南一笑:“我已经不是唐门长老了。”
陆拾一愣,唐之南笑道:“十年前之事,虽与我无关,但十九哥的确是做错了。今日我竭力争取,最后才与唐萤和唐伤达成妥协,唐门不再追究十九哥,我则退位让贤。从现在起,我不再是唐门长老了。”
这其实已在众人意料之中,却也没有太多意外。只洛夕好奇道:“那你现在准备去找唐先生么?”
唐之南苦笑摇摇头,道:“我不能离开唐门。”
众人其实都明白她现在的处境。当日议事厅内,众长老已经宣布,虽不再追缉唐缇,但也不禁止其他弟子向他寻仇。
在江都城一战中,唐缇断了右臂,功力损失大半,已不是当年那一人对抗一门的绝世高手了,且他在唐门长老面前公开宣布与叶家军脱离关系,叶家军也不能再庇护于他。这种情况下,若还有唐门子弟对他寻仇,江湖路对他将是步步险途。
唐之南虽离开长老之位,但在唐门内部仍然拥有强大的影响力。只有她继续留在唐门,才有可能从各个方面影响唐门子弟,淡化唐门与唐缇的恩怨,护得唐缇的安全。
陆拾暗叹一声。唐之南若想做到这些,则必须与唐缇彻底扯开关系,她的斡旋才能让人服气。
为了护得他的安全,从此与他终生不能相见。
十年前,唐缇面对明宗尸体之时,也面临过这样的抉择吧。
这一对男女,虽然性格各不相同,但面对这样的抉择时,不约而同作出了同样的选择。
陆拾想起了唐之南打在唐缇脸上的那一耳光,那毫不留情地训斥:“你太骄傲了……”
其实,唐之南也是一样的傲慢吧。
所以这样两个同样骄傲的人,即使相隔万里,也能如此心心相印。
但是,这样的两个人,也只有相离万里,才能不会让彼此被对方的傲慢所伤吧。
唐之南朝叶离尘施了一礼,低声道:“小叶,抱歉了。”说毕转身离去。
陆拾看了叶离尘一眼,他能明白为何唐之南要向叶离尘道歉。
叶离尘这一次来唐门,表面的目的是要让唐缇重回唐门,更深层的目的则是要增强唐之南这一派的势力。但这一番折腾之下,唐缇不仅没有重回唐门,反而从叶家军的庇护中脱离出去,平白损失了一名高手,而唐之南的退位,更是让叶离尘的目的落空。
随着唐之南的退位,唐之南和叶家多年来苦心建立的均势被彻底打破,其对应的势力虽不算烟消云散,但也元气大损。唐之南这次以自己的退位为条件保护唐缇,实际上损失最大的反而是叶家。洛夕也是白白看了多天资料,最后却只让叶离尘赔了夫人又折兵。
想到此处,陆拾转身看向雷风烈。说来好笑,这一次来到唐门的两组人,自己和雷风烈这一方可谓满载而归。雷家所联合的唐伤一方势力丝毫未损,虽然没能如一开始设想般指证唐之南为凶手,但唐之南自行退位,效果却是一样的。中立一派的唐晒成了凶手并当场身死,对唐萤方面也是一个颇大的打击,此消彼长下,唐门现在最有话语权的当是唐伤一脉,雷风烈在这次事件中几乎只语未发,却是完全达成了目的。陆拾则是先后获得了唐小舒和唐之南对于其在暗器之道上的指点。他心内知道,这些指点对其未来武道之路的好处难以言表。
和这边比起来,洛夕、叶离尘这组堪称凄惨。但陆拾在叶离尘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的颓唐,那秀美的面容还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只回头望了一眼隐隐可见的唐门内堡,轻笑了一声,翻身上马,领先去了。剩下三人皆上马而行,不一刻,已将唐门抛在了身后。
夜半时分,月上中天。
熊熊篝火,四人各有心思,皆无睡意。围坐在篝火前,叶离尘、陆拾、洛夕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雷风烈却是一言不发,看不出喜怒之色。
陆拾突然回想起了一些往事。
当年,在那十八里寨外的灾区,也曾有这样熊熊的篝火。那时候围坐的人里,还有一个高大的少年——应飞扬。似乎有他在,就不会冷场。这身世神秘的少年,本身就似一团温暖的火焰,足以将任何清冷的夜燃烧得热烈温暖。
他可还安好?他现在又在何方?
正思索间,篝火慢慢熄灭,叶离尘问陆拾:“你下一步准备去哪儿?”
陆拾一愣。他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来到此地,乃是受雷风烈所托,现在唐门事件已告一段落,他又该何去何从?
洛夕“嘻嘻”一笑:“小六十,跟我回名社吧,杜老总一天能念叨你三遍,念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陆拾面色不变,心内却是波澜万丈,正不知该如何答话,却听叶离尘笑着道:“他和你回去没问题,不过咱们的事情还没做完呢。”
洛夕一愣,道:“唐门之事不是已经了结了么。告诉你,一码归一码,咱们虽然熟悉,但是你要还想让我名社做别的事情,可是要加钱的。”笑嘻嘻说完,看了一眼陆拾,又补充了一句,“现在可没有六折优惠了啊。”
叶离尘站起身来,笑道:“加多少钱都没问题。不过,谁说唐门的事情已经完了?”
陆拾和洛夕都是一愣。
叶离尘转头看向雷风烈:“雷小姐,这件事你不继续追查下去了么?”
雷风烈脸上却是丝毫不见诧异之色,道:“现在这个结局挺好。”
叶离尘皱眉道:“任由那些宵小们暗地里笑,骗过了岭南雷风烈,也无所谓么?”
雷风烈声音丝毫不见波澜:“任他们笑去,明天我就回岭南了。若是把这些宵小们背地里笑一笑的乐趣都给剥夺了,他们还怎么活下去。”
叶离尘一时语塞。他行走江湖多年来,游说他人从来无往不利,只有这个神秘的女子总能将他的话堵回肚里,青衣剑也起不了作用。
陆拾疑惑道:“唐门的事还有什么问题么?”
叶离尘微笑转身,道:“陆拾啊,你本绝顶聪明,但心地仍是太过纯良,你并非想不到,只是你一想到这件事到此,结局也算完美,所以你就不愿意往下想了。”
陆拾默然。
叶离尘道:“这件事情里不合情理之处其实到处都是。我先问你,唐缇当年发现案情后,竟然在那样短的时间内迅速决定布置现场,这也罢了,他为何在亡命江湖前,竟然不去找唐之南确定一下?”
陆拾不由看了一眼洛夕,道:“也许他当时不愿意见唐之南。”
其实他心里真正的想法是:若是易地而处,我也决不愿去见洛夕。
叶离尘看着陆拾,微微一笑,道:“若是你易地而处,我相信你可能不会去求证。但我了解唐缇,他虽然骄傲,但是心思缜密,他当时绝对应该想到有别人嫁祸的可能性。这且不提,就说这一次,他为何肯跟我重回唐门?按理说,他一定会掩盖当年的事实,所以只要在我第一次听说邱齐的存在跟他去求证时,他只要说当年确定是他所为,那我根本不可能有这趟唐门之行。”
陆拾默然,对于叶离尘所说,他不得不赞同。这件事他在心内也曾略略思考过,但并未深想。
叶离尘继续道:“若说当年暗杀明宗的是唐晒,则这其中有个非常大的破绽。你有没有想过,按照当时的痕迹看来,明宗是与敌人对战良久,最后战败被杀的。若唐缇是凶手,一切顺理成章,但以唐晒的能力,怎有与明宗对战良久的能力?”
陆拾一惊,这的确是他未曾想过的问题。叶离尘继续道:“其实这也是唐缇所述经历的破绽,若他当时看到内殿的痕迹,他该立刻想到,唐之南并无能力与明宗对抗这么久并造成这样的痕迹才对。不论是当时还是现在的唐门,能与明宗同级对战并将其杀死的,只有唐缇一人。”
洛夕插嘴道:“难道说明宗还是唐缇杀死的么?”
陆拾思索着摇摇头:“邱齐虽死,他的证词应该还是可信的。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这个现场,其实是伪造的。”
叶离尘哈哈一笑:“各位可有兴趣,把这个局再继续探下去?洛夕、陆拾,这个案子若想继续查下去,非你二人相助不可。”
洛夕看向叶离尘,笑道:“可是该从何查起啊?”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放光明。
雷风烈骤然站起身来,对陆拾道:“陆拾,我现在要回岭南,你要不要随我来?这一番相助,雷家不会亏待你的。”
陆拾看了一眼雷风烈,又回头看了看叶离尘二人,终于下了决定,摇头道:“雷小姐不用客气,这一次我略尽微薄之力,只当是报答雷小姐你多次相救之恩,不敢奢求回报。这个案子既然未了,我便随叶大哥继续查探,就不去岭南了,曰后你若有所差遣,只需飞书一封,我必尽全力。”
雷风烈点点头,不再多说,径自上马扬鞭而去。
叶离尘看向她的背影,叹了口气,道:“雷小姐真心令我佩服,可惜,道不同。”说着转向陆拾二人,“洛夕,你之前在唐门看到的一些资料,我很感兴趣,你可还记得,当日那些追击唐缇的……”
突然语音一断,但听马蹄声响,竟是雷风烈去而复返。
陆拾愕然抬头,雷风烈端坐在骏马上,居高临下俯视陆拾,沉默半晌,突然开口道:“接下来的事太危险了……你还是跟我去岭南吧。”
陆拾是首次听到雷风烈用犹豫的语气讲话。陆拾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既然有这么多疑点,我便把事情做完。”
雷风烈叹了口气。叶离尘走上前来,道:“唐门之内,唐伤一脉已占据了偌大优势,雷小姐,这一次你为雷门做的事已经做完了。现在有这么大一个谜团挡在你的面前,你不想以雷风烈的身份去看一看么?”
雷风烈翻身下马:“好。我也想看看,这个跨越了十年的故事,最后是怎么个结局。”说着径自回到篝火旁坐下。
陆拾觉得心内涌起一股暖意。即使火光已经很微弱,这夜终究还是有光的。
洛夕接起方才的话头,道:“小叶子,你想问我什么?”
叶离尘道:“你之前跟我约略提过,这十年来,追击唐缇的,都是他们负责监察的弟子。”
洛夕点头:“从唐门子弟职责分工而言,对叛门而出的弟子的确是由监察弟子负责的。但是,唐缇这件事已经远超过了普通的叛徒范畴,按常理推断,派出更强大的弟子,甚至由长老亲自出手,也是情理之中。但奇怪的是,这么多年来,被派去追捕唐缇的,除了一个唐天赐之外,剩下的怎么想都绝非唐缇的对手,简直就像……”
叶离尘接续道:“简直就像是特意派这些弟子去送死一般。你曾说过,上一任明宗被刺之前,正在查一些很小的账。你们把这件事和这些年死了这么多监察弟子联系起来,是不是能产生一些很有意思的联想?”
陆拾觉得背上透出一股寒意。
洛夕皱眉道:“这件事我当时也很在意,但是这些账目都太琐碎了,唐门根本没有把它们保存十年。所以完全没有头绪。”
叶离尘一笑:“他们不保存,有人会保存的。你们可知道,唐门这么多年来,最大的贸易对象是谁?”说着.却饶有意味地瞥了陆拾一眼。
陆拾纳闷道:“谁?莫小姐?”他想来想去,自己所知道的,还能与唐门有贸易关系的,大概只有这位女财神了吧。
叶离尘“哈哈”大笑:“虽不中也不远。是莫青蚨的父亲,你熟悉的莫五。”
陆拾一愣。
当日在封州城内,他所认识的莫五只是一个普通的杂货店主,卖油的时候总要缺斤短两,没事喜欢摸着他的头给他讲一些奇闻异事,说他是大贵之相,还说有个沉鱼落雁的女儿要嫁给他,后来死在了封州城的混乱之中。但随着他踏入江湖,才一点点知道,这个“五叔”并在财神联盟内叫做莫五铢的中年商人,是江湖上何等重要的人物。 从种种迹象上来看,当日封州城外天河堤溃,和这个神秘的商人脱不了干系。而现在,他竟然又和唐门这神秘的事件扯上了关系么?
日头已经高高升起,叶离尘举起水囊,浇熄篝火,大笑着翻身上马,道:“走吧,我们去拜望一下老朋友。”
这是一块奇异的土地。虽然身在神州内,却不受王法管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有这里例外。
这里是,无主之地。
五十年前,神州大乱,崛起的财神联盟坚定地站在朝廷一方,出钱出力,支持朝廷平叛,同时也将自己的触角,慢慢延伸进了朝廷的内部。
大乱平定后,财神联盟开始动用自己可怕的财力。在其黄金攻势之下,朝廷重臣,甚至皇帝本人,都被耀眼的黄金闪花了眼,同时也为它的实力暗暗惊惧。经过一番博弈,财神联盟终于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奖赏。
无主之地。
这是一块不大的土地,但它完全不受朝廷的管辖,完全属于财神联盟所有。在这块土地里,金钱才是世界的准则。
这样一块小小土地,标志着财神联盟全盛时期的到来。
现在,陆拾一行人就在这无主之地内。
接待他们的,是仍旧蒙着白色面纱的少女莫青蚨。
听完叶离尘的要求,莫青蚨那清淡如水的眸子里惊讶之意一闪即过,沉吟道:“不错,直至两年前我父亲在封州城身故为止,唐门的大部分粮食、矿石材料等,均是由我莫家提供的。我父亲身故后,这一部分生意却并没有由我继承,现在是谁在与唐门贸易,我也不知了。”
叶离尘正要开口,莫青蚨已道:“我父亲当年留下的关于唐门的账簿,我会在今日内整理好,你们且先去休息一日,明日我将其交给你们。”
夜。
陆拾茫然行在大街上。
这里是无主之地,是没有宵禁的。只要你愿意,你可以玩个通宵达旦。这条街巷不小,灯光罗列,亮如白昼,陆拾却不知道该到哪去。沿路走去,人流如织,陆拾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满街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人会注意到有这样一个少年站在街心。到处灯火通明,却没有一处是少年所能去的地方。
即使在这样人潮汹涌的大街,即使身边满是灯火辉煌,即使他身边有这许多的朋友,即使……
少年还是觉得孤独。
他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
洛夕让他去名社,雷风烈让他跟自己去岭南,叶离尘虽然未言,但已多次暗示过让他拜在叶渊停门下,甚至是只有数面之缘的唐门长老,都有不惜破坏唐门规条,拉拢他加入唐门的意思。
陆拾心内默默苦笑,这样想来,似乎江湖之大,自己处处去得,似乎自己的存在是如此重要,让每一个足以撼动江湖的强大势力都如此欢迎自己。
但是他心内知道,他一处都不愿去。
因为他害怕。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但是他现在就是害怕。每次有人拉拢自己的时候,就开始害怕,以至于觉得每往前走一步,都可能会落入万丈深渊。
他非常害怕,因为他自己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小六十,你在发什么愣?”
陆拾心头一荡,猛然回头。洛夕笑嘻嘻走上前来,一拍他的头,道:“好不容易来这儿一趟,你却在这发愣。走,我带你去玩一圈。”她这拍头的动作,两年前和陆拾行走江湖时做惯了的,现在做起来,却几乎需要踮起脚才能够到。洛夕笑笑道:“小六十,你真是长高了不少啊。”
陆拾如在梦中,跟随洛夕顺着人流前行。
一认真逛起来,陆拾才发现,这条街虽然看上去与平日所见的大街相似,其实大有不同。两边的店铺虽然家家户户店门大开,但内里均不见货物陈列,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店铺。
陆拾看得有些茫然,洛夕却给他解释。原来这里的店铺,其实都是神州各地的大商人设置的一处门面,只进行一些商谈,并不真的进行货物交割。这样一想,整条街顿时就索然无味了。洛夕却是兴趣盎然,拉着陆拾一路上挨个店铺看了过去。
陆拾也算是开了眼界,这一路上看起来只是一间间小小店铺,却是各行各业应有尽有。被洛夕拉着进入几个店铺,店主似乎识得洛夕,一阵寒喧。陆拾惊觉,在这里随便某间店铺里的人可能就是某个行业的龙头老大,这里两个人一阵寒喧,可能就决定了下面一年整个神州粮价的起落,决定了明年千万的农户是否能安然度过青黄不接,决定了百万的织工来年是否还能开工,甚至决定了接下来神州对域外九戎的具体国策……
这一切,都隐藏在这一条看似普通的大街上。
拉着陆拾看了三五家店铺,洛夕一笑:“怎么样,小六十,感想如何?”
陆拾叹息摇摇头,低声道:“你带我看了两家卖粮的,一家开铁矿的,一家开铜矿的,还有一家盐商。这是你们下面想要查探的方向吧。”
洛夕点头:“小六十,杜老总说得真没错,你不加入我名社,实在是浪费了你的天赋。我跟你说呀,我……我想要那个!”她最后一句突然转了话题,却是因为突然看到一个小贩扛着一大束糖葫芦走过,顿时想吃了。
陆拾笑笑,快步走过去,要了一根最大的。那小贩拔下交给他,道:“盛惠纹银十两。”
陆拾差点吓一个跟头,正要开口质问,偷眼瞧了洛夕一眼,却见她丝毫不见惊异,反而笑嘻嘻瞧着自己。他当即老老实实从怀中掏出十两银子付了账—一好在当年做捕快时还攒下了些灰色收入。
洛夕一边吃一边笑道:“吓了一跳吧?当初我也吓了一跳,所以现在也吓吓你。这里是无主之地,天下最有钱的人都聚在这,钱在这里不是钱,简直就像泥沙。一个糖葫芦只要十两银子,算便宜你了。”说话间,就将那糖葫芦吃得只剩了一枚山楂,想了想,将糖葫芦举起,笑道,“来一个。你也别嫌它贵.在其他的地方,还真吃不到这么好吃的糖葫芦。”
看着洛夕半分不避嫌地举起糖葫芦,陆拾心内一缩,只觉得整个心差点要跳出胸腔。即使在梦境中面对那七海龙王,他也没如此紧张过。
我要不要吃呢……
这糖葫芦她方才已经吃了几枚,我若再吃,是不是显得轻薄了她……
但我若不吃,她会不会又觉得我太矫情了?
不行,不能犹豫,赶紧选择,是婉拒,还是……
洛夕见他不动,有些疑惑,又动了一下那糖葫芦,疑问道:“嗯?”
陆拾心一横,一口咬下这最后一粒山楂来。
果然美味。陆拾平日不曾吃这种零食,但他也知道,这种口感,这种味道,绝对不是普通的山楂该有的。那其中的馅料,更是鲜甜得让人几乎吞下自己的舌头。
如此的美味,陆拾只觉得花出十两银子的心疼稍微降低了些。
洛夕将糖葫芦签子随手扔在地上,拍拍手,道:“刚才说到哪来着。对了,名社。小六十,我跟你说,我知道小叶子想拉你去他那里,你别信他,虽然他对你不错,但只有咱们名社,才最适合你。”
陆拾不置可否地一笑。洛夕眼珠一转,道:“你想,你若真跟他去,拜在叶相门下,以后你就算叶家军的人了,叶家可以随便差遣你,你还都得尽力办事。但是如果你来我们名社就不一样了。有杜老总关照你,你的前途不会比去叶家差,而且叶家再想找你做事,就得好言好语来求你,还得付出足够的代价才行。”
陆拾听得这个算计,本该一笑,却觉心内一阵无来由的酸楚,叹了口气,并未说话。洛夕“咦”了一声,道:“你怎么了?”
陆拾的心思怎能宣之于口,勉强笑道:“我是听你算计得太过有道理,所以替叶大哥叹口气。”
洛夕的脸上飞起一抹嫣红,旋即褪去,仍不依不饶道:“总之,你若想在江湖上……”话说一半,却见一名青衣侍者远远奔来,不一刻已到身边,躬身朝洛夕道:“洛小姐,我家主人已经整理好资料送至您的住处。”
洛夕道:“莫姐姐果然是雷厉风行。好,我现在就回去整理资料。小六十,总之你好好想想,我估计若今天我们能找到蛛丝马迹,明天就会出发去查探。待得此间事了,你就随我回名社去见杜老总吧。”一边说,一边随那青衣侍者径自去了。
陆拾苦笑一声,看着洛夕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才转头继续朝前走去。
再走一刻,这条大街已到了尽头。无主之地在划给财神联盟前,乃是神州最荒芜的一片地方,此刻那大街虽然被建造得金碧辉煌,一旦离开,便可见处处荒山,连泥土都呈现出铁锈之色,杂草都不能在这里生长。
陆拾缓步走上一座荒山。站在这荒山上向下看去,只见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铁锈色土地上,突兀地生长出一大片灯火辉煌的建筑,似乎在和这上天指定的荒芜对抗。
繁星点点,星光清冷,却与这人间热闹的灯光相映成辉。陆拾仰头看向漫天的星星点点,心内一片空灵,不由自主随着那星光,朝荒山的更高处登去。
一脚踏上顶峰,陆拾一愣,一个倩影出现在他眼前。在星光的映照下,更显得她皮肤白似美玉,正是雷风烈。
雷风烈双手抱膝,坐在一块巨大的青石上,仰首望天,即使听到陆拾的脚步声响,目光也没有稍微偏转。陆拾也不打扰这神秘的少女,只在这最高峰停住脚步,目光依然停留在那漫天星光之上。
夜出奇的寂静,甚至没有一丝风的声音。
两个人没有任何言语或动作,只这样静静地望着星空。
陆拾突然觉得,自己方才那仿佛侵入骨髓的孤独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星沉,日出。
耳边传来阵阵马蹄声。陆拾低头,向下看去,但见叶离尘纵马而来,在山下勒住缰绳,笑道:“洛夕已找到疑点,我们出发,去看看这个故事,怎么结局。”
陆拾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回到这艘船上来。
十方号。
时隔两年,十方号已经被修葺一新,连船上的主舵水手都已换了人,陆拾没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他本以为,自己不能再见到这艘船,因为这艘船上,承载了太多他不能忘记却又绝对不愿意想起的往事。 他本以为,他若再次来到这艘船的仓房,他大概会发疯。 但是现在,他来到这里——当日他一言不发地站着,看着张繁被击落大海的地方,他突然发现,没有他想象得那么严重。
无论他的内心此刻何等心潮澎湃,但最少在表面上,他仍然平静地站在这里。就像两年前,他平静地站在这里,焚毁了那心内的小舟。
他冷笑。果然,一切的逃避都是徒劳的,自己终究要面对。
当自己能够坦然面对这一切的时候,下一步,自己该做些什么?
号角声响起。陆拾急急来到甲板上。甲板上,除了叶离尘、雷风烈二人之外,还有唐伤、唐之南两位唐门长老。
举目望去,在那海天滔滔的一线之处,一个巨大的阴影若隐若现。
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唐门二十七个秘密基地之一,裘鳌之岛。
昨夜获得莫青蚨提供的资料后,洛夕连夜进行阅读整理,并将其与唐门自身的资料进行对比、甄别,终于在层层账目的隐藏下,找到了那暗流的方向。
那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在看似正常的种种交易下,每年都有大量的资源,通过种种不起眼的渠道,被运送到这个秘密基地。这个裘鳌之岛所吞吐的资源量,竟然大过蜀中唐门主堡。
十年前,明宗唐子腾被刺之前,他正试图检查这个岛的账目。
越来越近,岛上的草木都已历历可见。
叶离尘转身过来,道:“我们靠岸后还请三长老……”话未说完,就听嘹望台上的水手大声惊呼。
众人齐齐向左看去。不一刻后,海天间另一个阴影渐渐出现在视野内,比裘鳌之岛略小。
主舵惊异道:“咦,按照海图这里不该有这个岛屿啊。”
众人都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却不觉得有什么惊异,叶离尘笑道:“大概是岛太小,未曾被海图记载吧。”
下一刻,众人都惊在当场。
那不是岛。
那是船。一座几乎如同一座海上浮岛般庞大的巨船。
水手们瞠目结舌,他们在水上生活了一辈子,却从未想到过,一艘船可以这么大。在这艘大得惊人的巨船面前,十方号简直像一艘独木舟。
叶离尘一众人也感受到了那巨船恐怖的压迫感,叶离尘转向唐伤道:“这是唐门的巨舰?”
唐伤摇摇头:“我从未听说过有这种东西。”
说话间,两船越发近了,隐隐能看到对方船上奔忙的水手.在这巨大的舰船上,映衬得人如蝼蚁般渺小。
若是两船相撞,十方号会被这恐怖的巨舰轻易碾压入海底吧?
不待叶离尘吩咐,主舵已率人将二十四门龙火炮全部准备妥当,以备不测,并打出旗语,询问那巨舰的来意。
陆拾抬头看天,只见风和日丽,波澜不兴,心下稍微安定了些。
今天应该不会如上次一般,再来一场狂风暴雨了吧?
即使这神秘的巨舰是敌人,经历了上一场海战的陆拾,完全了解这些雷风烈亲自配备的龙火炮的威力。即使是这样的巨舰,也不足以让他惊惧。
巨舰越来越近,叶离尘问那主舵:“对方可有回应?”
主舵摇摇头,满脸都是紧张之意。
叶离尘思忖了一下,道:“加速靠上去。”话音刚落,只听轰然一声巨响,漫天硝烟弥漫,整艘十方号剧烈摇晃,那主舵武功低微,一个趔趄就要摔倒,被叶离尘一把拉住。
定睛看去,却见那巨舰船头伸出一个巨大的炮筒,十方号左舷处破烂不堪,竟是被这一炮轰烂了小半个船舷。
万料不到对方竟然有威力如此巨大的武器,众人皆奔到左舷处,看着那巨舰,齐齐变色。唐伤喝道:“还不还击?”
只雷风烈面色如常,连位置都没有挪动一下,听得唐伤催促,语声如常道:“离得太远了,打不到。”
说话间,对方第二发炮弹已轰然击来,众人飞闪躲避,这一炮却是打高了,轰然撞在桅杆上,手臂粗的桅杆颓然倒下。
陆拾苦笑。
他本以为这次情况能好一点,谁知却落入了更可怕的境地。
对方那恐怖的巨炮,射程竟然超过十方号上龙火炮的两倍还多,在这样的茫茫大海上,饶这一船人都有绝世的武功,但在龙火炮射程外,却只能在船上白白等着挨打。
那巨炮不仅射程长得惊人,威力更是前所未见,方才只一击便将左舷几乎击毁,照这样看来,这艘十方号,怕经不起两三炮就要散架沉没了。
眼见对方第三次填充弹药,正要发射,一众人等,无论是唐门成名高手,还是少年后起之秀,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是束手无策。
下一刻,或许这船上的一众人等,就要葬身海底了。
叶离尘不敢再犹豫,暗自一咬牙,从身后包裹中掏出一物,手一抖。众人听得一阵机簧响动的声音,叶离尘手中已赫然握着一柄长弓。
说是长弓,却与所有人曾见过的弓不同。那弓臂并非如普通弓箭一般揉木制成,而是由无数精密的金属零件契合而成,大而宽厚。随着叶离尘拉满弓弦,弓臂处无数零件和齿轮转动,发出一阵奇异的金属响动。
叶离尘一亮出此长弓,唐伤和唐之南同时惊呼一声。他们乃是唐门顶尖的人物,只一眼看来,便发现这奇异的长弓种种不凡之处。那弓臂上种种机簧变化之精密,竟为平生仅见,甚至唐门最顶级的几种暗器,比起这张“弓”来,都是小巫见大巫了。
这决不仅是一张“弓”,这是天下最顶级的暗器!
对方巨炮已填充完毕。
叶离尘一握上这长弓,脸上完全不见一丝表情,动作标准得如同机械,看不出一点的犹疑或是思索,挽弓上弦,低喝一声,长箭离弦而去。
这等距离,又在海上,连那火药驱动的龙火炮都射程不及,何况弓箭?长箭似慢实快,距离巨舰还有十数丈处,已飞过了它的最高点,眼见就要力竭落海。
大家似乎可以看到对面敌人的讥笑。
下一刻,他们便笑不出来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在空中推了一下,那箭在空中竟突然加速。
鲜血飞溅,正在装填巨炮的两名水手猝不及防,竟被这一箭双双洞穿,不及叫喊一声,便即倒地身亡。
唐伤忍不住喝道:“好弓,好箭!”
陆拾却是愣愣看着叶离尘,心内波澜万丈。
他见过这样的箭,见过最少两次。
第一次,在江阳府大牢,这样的一支箭射死了前来劫狱的江洋大盗。
第二次,是在江都城内,一支箭凭空出现,射死了江都城本地帮会的领袖方老爷子,引发了一场暴乱。
而还有其未亲见的一次,据说前江左总督魏元宗,也是死在这样一支长箭下的。
现在,他亲眼见到,叶离尘挽弓,射出了这样诡异的一箭。
叶离尘现在顾不得考虑陆拾在想什么,只急急喝道:“快靠过去!”同时挽弓再射一箭。
这一次对方水手明显已有了防备,那装填弹药的水手将身子整个藏在由巨炮造成的死角内。他正自暗赞自己聪明,却觉胸口一痛,低头看去,只见胸前嵌着一抹白色的箭尾。
当第五名水手死在这诡异的长箭之下后,面对这仿佛幽灵般的羽箭,巨舰上的士气终于崩溃了,再无人敢主动请缨去操作那巨炮。
十方号已切入巨舰侧舷。
靠着叶离尘的诡异长弓,十方号第二次免除了覆灭的厄运。
唐伤怒吼一声,领先纵身跃上巨舰。方才那束手无策的绝望感,让这唐门耆宿怒不可遏。众人纷纷随之跃上。
巨舰的甲板上,水手们拔刀结阵,站在最前的,是一男一女。
叶离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收起了手中长弓,踏前一步,叹道:“大长老、唐先生,这么快又见面了。”
在这巨舰上的,正是唐门的大长老唐萤,以及当日离开唐门不知所终的唐缇。
唐伤怒吼道:“唐萤,你们在搞什么鬼?”
唐萤本就喜怒不形于色,此时脸上更是如同罩了面具一般,并不理会唐伤的质问,只感慨道:“唐缇说你的弓箭能压过整个唐门,我还不信,现在一见果然强悍。方才你持弓而立,我若上前,怕也躲不过你一箭。叶离尘,可惜了。”
叶离尘并不理她的夸赞,只道:“原来是你。我就说,以明宗当年的修为,能杀他的,若非是唐先生这样的高手,就一定是他毫无防备的人,原来竟然是你弑父。”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惊,唐之南再也忍不住,颤声问道:“萤姐……竟然是你?”她自幼被唐子腾收为养女,和唐萤自小一起长大,此刻听得叶离尘此话,委实难以置信。
唐萤面无表情道:“十年了。想不到,这件事的真相,最后还是被你们这群孩子翻了出来。唐缇小看了你们,我也小看了你们。不错,十年前,的确是我亲手杀了我父亲。”
叶离尘看看这小岛一般的巨舰,道:“当年明宗被刺前,一直在查探唐门粮食的贸易,想必他跟我们一样.发现了这里的疑点。为了保守这个秘密,你竟不惜弑父,并由唐先生顶罪。唐先生,你倒真是多情啊。”
陆拾看着对面默然而立的唐缇和唐萤,心内泛起一股奇异的感觉。与被收养的唐之南不同,唐缇和唐萤乃是堂兄妹,若说二人之间有什么不伦之恋,委实不像。这没什么证据,只是陆拾怎么看唐萤都不像对儿女情事挂在心上的人。
唐缇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唐之南,此刻方才开口:“明宗可以是被任何人所杀,唯独不能是被唐萤。否则所有人都会好奇她弑父的理由,我们的秘密不可能再隐藏。所以当日商议之下,这件事便由我扛了下来。”
叶离尘点点头:“这十年来,唐缇在外,唐萤在内,若有人不小心探查到了你们一丝蛛丝马迹,就由唐萤派他们去追杀唐缇,由唐缇的手除掉,果然好布局。唐晒也是你们的人?内殿里,不仅那明宗身上的剑痕是伪造的,就连墙上的种种痕迹,也都是伪造的,当时扮演明宗的是唐先生你,扮演凶手的却是唐晒,所以才留下了身材的破绽。只是你们为何后来竟然出手杀了唐晒?”
唐缇一叹:“唐晒与我们不同,他加入我们,只是为了他个人的野心。这样的人,顺时可控,逆时会做出什么谁也预料不到,正好趁机除掉。”
唐伤已忍不住怒喝道:“你们究竟在做什么,竟然如此丧心病狂?”
叶离尘也叹息道:“我也很好奇,什么值得你们付出如此的代价?”
究竟什么事情,可以让公认的少年才俊情愿背上叛徒的污名。
究竟什么事情,可以让他在亡命江湖的十年间守口如瓶。
究竟什么事情,可以让他们将秘密隐瞒,即使面对自己的亲人、爱人。
究竟什么事情,可以让一个女儿弑父?
陆拾觉得一阵毛骨悚然。他从唐缇的目光中,仍能看到情义,对唐之南十年犹未冷却的情义。
但是方才,这样的情义也不足以阻止他指挥这巨舰炮轰十方号。
这件事情,让他觉得,即使牺牲这个自己最爱的人,也是值得的。
唐萤叹了口气:“你们不会理解的,就像我的父亲不会理解。但这世上,终有一日会有人理解我们,会明白我们今日所作所为,均是天之正道。”
陆拾感觉到一阵恶心欲呕。
他行走江湖以来,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受到如此深深的……恐惧,
被唐萤那轻描淡写却无比坚定的话语,所引发的没有来由的恐惧。
叶离尘踏前一步:“将来的事不说,今天,你们的事情怕要被终结了。”
唐缇突然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前仰后合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小叶,你一直说我太傲慢,但你总会知道,真正傲慢的人,是你!”说着,单臂一挥,一众水手挥刀攻上。唐缇和唐萤二人却是急急后退。
这波水手足有二十几人,但动作笨拙,显然都未曾习练过上乘武功,对方竟然想用这种人来拖住这边的诸多高手?叶离尘冷笑一声,唐伤早已按捺不住,疾步向前,伸手抓住一人,随手便将其制住,扔在一旁。这些人终究是唐门子弟,唐伤终不忍痛下杀手。
其他人如法炮制,不片刻,这二十几人大半已被制住,小半四散逃走,却仍有二三人不要命一般攻上。
唐伤冷笑,双手齐出,各抓住一人脖颈,正要施力,突觉有异,不及应变,但觉肋下一痛,竟是被左手那人刺了一剑。
唐伤怒吼一声,左手一施力,将那人重重推出,喝道:“小心,有人形机关兽。”只觉肋下剧痛,竟是伤到了内腑。
那水手被唐伤全力推出,翻了两个跟头,轰然倒地,竟是将甲板砸了个大坑,旋即恍若无事爬起来,双手露出两截利刃,飞身扑上。他这一摔,头上的帽子被甩飞,众人这才看清,他的头颅其实只是一个金属的圆球,这“水手”竟然是个人形机关兽。
唐门机关兽虽然众多,但多以虎、豹等动物为形,因为只有四足着地,才能保持稳定。历代无数前辈都曾希望制出可以行动如常人一般的人形机械,却始终不得其法。没想到这神秘的大船上竟然就有一个,想来这也是唐缇的杰作了。
眼见那“水手”再次扑来,这次刻意观察下,陆拾已可看出,他动作僵硬,的确与常人大有不同,但隐藏在一群水手中,却容易忽略,唐伤太过轻敌,故而着了道。陆拾身形一侧,将这机械人让了过去,同时一掌击在它的背后。唐门机关兽以唐门秘制玄铁锻制造,坚愈金刚,等闲兵器都伤它不得。陆拾这一掌若在平时,对它是丝毫无损,但现在不同。
因为现在,是在海上。
那机械人的前扑之力,加上陆拾这一拍,顿时飞出老远。陆拾等人本就站得靠后,机械人这一跌,顿时飞离甲板,落入茫茫大海之中。
去了这机械人,不一刻,甲板上水手尽皆被制住,却不见了唐萤二人,想是已退入船舱。唐伤挨得那一剑甚重,将伤口随便包扎一下,站起方要前行,只稍一动,肋下便剧痛难忍。叶离尘颇通医道,心知唐伤此刻若勉强行动,内脏伤口迸裂,怕要元气大伤,当即劝阻道:“三长老,我们需要有人在甲板上进行照应,免得他们弃船逃走或对十方号不利。您在此地防守可好?”
唐伤勉力一动便痛彻心扉,心知不能勉强,便不拒绝叶离尘的好意,点点头道:“你们小心。”
船舱内并不如一般的舰船般隔开,而是个巨大的空间。
唐缇和唐萤并肩而立,看着鱼贯而入的众人。
本来以唐缇的实力,远高于其他诸人,只他一人,便足以对叶离尘这方造成威胁。可江都城内一战他断了一臂,现在单论实力怕还及不上唐萤。
此时叶离尘一方有叶离尘、雷风烈、唐之南三个高手,只陆拾略弱,却是最熟悉唐门暗器,反而可能对他们有最大威胁,怎么看情势都是对唐萤一方压倒性不利,若非他们占了地利,又利用机关兽刺伤了唐伤,这仗真是不必打了。
无须多言,只一瞬间,船舱内劲风乱舞。
与一开始的设想不同,战斗一开始,竟然是陆拾一方陷入苦斗。
唐萤飞身而起,双手屈指连动,连陆拾也看不清她指尖的动作。只一刻,四周机簧声响连连,陆拾愕然望去,却见幽暗的角落里,仿佛亮起了一盏盏明灯,不一刻,十数匹大小不同的机关兽显露出了身形。
众人大惊,以唐之南尤甚,今日似乎是唐门种种规则被打破的时候。机关兽一向需要唐门子弟以内力遥控,一人从来只能操控一只,而今日,唐萤一人竟然同时控制了十五六个机械兽。
唐缇单手一扬,只见漫天冷光闪耀,若非亲眼所见,陆拾绝对无法相信,他竟然可以以一只手发出如此数量的暗器。
陆拾飞身后退,仍慢了一步,左腿被一只机关狼抓出了三道伤痕,他剧痛之下,手上长剑仍不敢稍停,对抗那铺天盖地的暗器。
他几次试图重现在甲板上的战法,将这些机关兽扔入大海,但显然这些四肢着地的铁家伙比方才那两脚走路的家伙要敏捷得多。而且在唐萤一人操作下,此起彼伏,竟然能结成简单阵法自保,让他一时无隙可乘。
叶离尘的剑术远高于陆拾,却缺少了陆拾对暗器阻挡的游刃有余,青光荡漾之下,勉力一步步前行,身上的伤痕,却也比陆拾要多上几道。
雷风烈却并不强攻,身形变化起落翩若惊鸿,漫天暗器无一能沾上她的衣角。一只机关豹刚一接近,她纤指一点,轰然一声,那看似坚愈金刚的机关兽四分五裂,零件散落一地。
面对这样诡异的对手,唐萤一时也不敢再拿珍贵的机关兽冒险。雷风烈却也不冒着风险进击,只在四周游走,一时谁也奈何不得谁。
唐缇骤然大喝一声,左臂一扬,一张薄薄的纸骤然出现在船舱中心的半空中。
剑气书香。
见识过这诡异暗器威力的陆拾和叶离尘同时飞退,唐萤大笑,屈指连弹,在机关兽加紧攻势的同时,漫天暗器“嘶嘶”作响,如毒蛇般噬向众人。
空中,剑气书香骤然炸开,漫天碎片。
绝杀之局!
陆拾诸人各自荡漾剑光,护住全身,在这三重绝杀下,顿时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连雷风烈白皙的脸上,都多了一抹红痕。
唐之南骤然一声清啸。
所有人都听到一声奇异的鸟鸣。一只白色的乌鸦自唐之南身上盘旋飞出,似慢实快,瞬问飞至身边一只机关虎上。
那虎仿佛突然看到了命中的克星,齿轮一阵乱响,关节顿时全部锁住,僵在当场,轰然一声侧翻倒地。漫天飞舞的暗器,在这本不应存在的白色乌鸦飞过时,纷纷坠地,所有的机关兽,纷纷锁定倒地。
唐萤惊呼:“白鸦!你是暗宗?”
唐门制度自古而传,除了明宗及十长老掌控唐门大权外,另有一人,名日“暗宗”,于暗影中默默观察唐门的走向。若明宗或长老所作所为有违唐门法令,则暗宗可出手制裁。
暗宗代代皆在暗中相传,在大部分时间内都隐身幕后,即使身为长老,也只知道有暗宗这样一个监察的职位,却并不知暗宗是谁。暗宗能够负起监视长老之能,除了其所拥有的对唐门内部诸多资料、机关的权限外,最重要的,便是由暗宗代代相传,可破尽一切暗器的唐门至宝——白鸦。
就像现在,这奇异的白鸦一出,所有人手中的暗器,瞬间变成了废铁,所有不可一世的机关兽,也只能匍匐在地,似乎在朝拜它们的王。
即使是唐缇也没有想到,唐之南竟然是这一代唐门的暗宗。
陆拾恍然,怪不得叶离尘找到唐之南,说出各种疑惑时,这看似柔弱的少妇,没有犹豫便加入了队伍。这么多年来,她在暗中是否一直在查探着什么?
白鸦飞舞,战局已定。唐门子弟,任你有天大本事,在这破尽暗器的白鸦面前,也束手直如婴儿。唐萤惊慌后退。
唐之南飞扑而上,喝道:“还不束手就擒!”
但所有人都忘了,有一种暗器不受白鸦的影响。
剑气书香并非唐门制造的暗器,是唐缇亡命江湖十年时吸取各家所长并以自己的天才凭空创造的绝世暗器。它并非以唐门秘技打造,故而并不受唐门白鸦的克制。
悄无声息间,一枚碎片从唐之南的后颈射入,她的身躯在空中一顿。
唐缇飞身而起,抱住唐之南那生机逐渐断绝的身躯。
唐之南的面容中已不见怒色,暗淡的眼眸看向唐缇,竟是满满充盈着柔情。她借力将头靠向唐缇的耳边,嘴唇微动,轻轻说了几个字。
没人听清她说的是什么,也没人看到唐缇的表情。
下一刻,唐之南身躯一绷,一声清啸。
实在难以让人相信,这样清越嘹亮的声音竟出自一个垂死之人口中。
一声鸦啼。
那白色的乌鸦在空中画出一道诡异的曲线,尖啸如箭,击在唐之南背后,竟是透体而出,自唐缇前胸穿出。
血降如雨。
唐门最杰出的弟子唐缇与暗宗唐之南相拥而亡。
白鸦浑身浴血,哀叫着落在唐之南的肩头。
唐萤已成孤军,眼见叶离尘长剑袭来,放声大笑,身形一转,朝下层仓库飞去。叶离尘飞剑追击。
陆拾正要跟随,突听头.匕一声怒吼。
那是唐伤的声音。
那声音中满是愤怒、不甘、绝望。
声音只响了一半,硬生生从中途断绝。
陆拾大惊,正要转身向上,只听头顶一声巨响,那三层硬木的舱顶,碎木纷飞,被砸了一个大洞。一个白色的身形从天而降,掌风瞬间将陆拾罩在其中。
陆拾一眼便认出了来人。
漠北雨初寒!
雨初寒的内力强绝,在少年一代中再无敌手,这一击全力而下,人还未到,那烈日般的燥热已笼罩整个船舱。陆拾身在最中心,全身如被万斤巨石压制,竟是丝毫动弹不得。此刻无论何等机巧都是无用,只能硬碰硬接上这神秘高手的一招。
陆拾苦笑,他仿佛又回到了封州城下,重新体验了一把自己作为一个新兵面对大威德明王时的无力感。
当时,他没有死,因为他的同泽,还有叶离尘救了他。现在,还有人能救他么?
陆拾忽然觉得压力顿轻,抬头看去,却见雷风烈飞身而至,双手连弹,一时间船舱底部和顶棚接连爆炸,无数碎片利箭般射向雨初寒。
雨初寒身在半空无处躲闪,尽管他内力强绝,被这漫天飞舞的碎片击中也不好受。他内力一收,雷风烈飞身而至,一拉陆拾,两人双双退后。
雨初寒的掌风暴压而至,陆拾只觉得背后一阵劲风刮过,竟如被刀剑刺割,这雨初寒的内力之强简直如同妖魔一般。
陆拾落下,回身便要仗剑飞身而起。对付这样的对手,决不能硬碰硬,以己之长攻其之短,仗剑游走寻找破绽才是正确的方法。
正要起身,骤听身后传来略显尖刻的声音:“别动。”却是雷风烈传音。
陆拾闻言身形一滞,他已习惯在战斗中听从雷风烈的安排,只道雷风烈已有对付雨初寒的方法。
下一刻,他却几乎绝望了。
雷风烈的声音继续传来:“我右腿断了,动不了。你现在不能动,挡住我,否则被他看出来,我们就死定了。”
陆拾愕然。方才雷风烈将自己救出,双方都受到了掌风的波及,但自己平安无事,雷风烈竟然受了这么重的伤么?一时心下纷乱没有头绪,只得仗剑而立,看着对面这神秘的少年高手。
他们不动,雨初寒却也不愿轻动。方才他那凌空下击的一掌,看似轻松,其实乃是师门秘技,以透支自己元气的方式让这一击的威力倍增,故才有这等威势,本以为万无一失,却不料竟被雷风烈弹指间轻易破去,顿时信心大挫。
双方谁也不动,就这样僵持良久,陆拾却是越发焦躁,本来只盼下一层的叶离尘若能迅速解决唐萤上来助阵,但脚下也是寂静无声,想来叶离尘也不轻松。而自己这边情势更是险恶,一个不好,今日要全军覆没于此了。
雨初寒不知为何,也显得甚是焦躁,再僵持片刻,眼见对方仍然没有动的意思,怒喝一声,飞身扑上,双掌击向陆拾前胸。
陆拾眼见雨初寒双掌如奔雷,但顾虑到身后雷风烈,却不能躲闪,只得勉力运起长剑,刺向雨初寒掌心。
雨初寒哈哈大笑,左掌一握,已将陆拾长剑握住,内力运处,陆拾只觉得右手如遭火灼,不自觉一松手,长剑脱手。雨初寒左手将长剑一抛,右掌继续击来,却觉脚下轰然一响,正是雷风烈出手。
雷风烈的爆裂之威力本来巨大,但现在三人都在咫尺之间,为了顾虑陆拾的安全,却不敢使用太大威力。雨初寒左掌一挥,竟将那爆炸之力尽数压制,轰然一声,雷风烈的爆裂之力加上雨初寒的内力,顿时将舱底打了个大洞,而雨初寒的右手丝毫不停,继续袭向陆拾。
陆拾暗道今日怕要死在这了,却仍是不退不避,只勉力双手举起,意欲挡那雨初寒一掌。
眼见双掌相交,突然一个淡淡的身影自舱顶的大洞出现,鬼魅一般现身在陆、雨之间,替陆拾接了这一掌。
双掌相交,雨初寒倒飞而出,竟是丝毫不停留,借势跃出那大洞,不见了身形。那人却是一阵摇晃,踉跄后退了两三步,道:“好内力。”
陆拾定睛看去,心内一喜,道:“陈将军!你怎么在这?”
来人正是来自宁北青城的陈东辰。
当日江都事了,陈东辰便自离开了,却不料竟在此地相遇。
陈东辰看向陆拾,本来刻板的面容已不禁微笑点头,道:“我是一路追踪雨初寒来到此地的,想不到他是要袭击你们。”
陆拾察言观色,见他似乎不愿意提到相关雨初寒的事情,便也识趣地不问了,正待继续说话,突听脚下一声巨响。
这声音如此巨大,雷风烈平日的爆裂之声和这比起来,都属小巫见大巫。雷风烈脸色一变,道:“不好,这是火药的声音,.这船要沉了。”
正说着,叶离尘的身形骤然出现在舱门处,却见他满脸烟火之色,甚是狼狈,一见舱内多了个人,一愣之下旋即喊道:“快上去,唐萤引爆了火药,这船马上要沉了。”说着领先出舱。陈东辰看了陆拾二人一眼,也飞身而出。
陆拾突然想到,雷风烈的腿已经断了,正要回身搀扶,雷风烈的传音已出现在他耳中:“你假装受伤,靠在我身上。”
陆拾心内不解,却依言靠了过去,雷风烈的身躯也朝他斜靠过来,传音道:“上去,不要让人看出来我受伤了,更不许告诉别人我曾受伤,不然……我要你的命。”最后四个字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可在陆拾眼中,他却觉得名震天下的雷风烈此时可爱了许多。
脚下爆响连连,陆拾不及再胡思乱想,伸手扶住雷风烈,表面上却是假装自己被雷风烈支撑。两人飞身而起,来到甲板上,眼见十方号已经起锚,忙飞身跃上。
二人一落地,十方号立即拼命朝前划去,却见那巨舰爆响连连,到处都升腾起烟火,将这一片海水映成了血红色。
不一刻,巨舰尾部下沉,头部翘起,旋即舰身经受不住这等大力,从中折断,两端同时沉入水中,只在水面上留下两个巨大的漩涡。
尾声
来时是五个人,经过一次鏖战,唐之南战死,唐伤死在雨初寒手中,剩下的也是人人带伤,心疼得接应的洛夕颇掉了一阵眼泪。
叶离尘被唐萤暗器所伤,又被引爆的炸药震伤了内腑。陆拾被雨初寒的两掌震得内伤,都只能躺在马车里静养。
雷风烈只是脸上多了一道浅浅伤痕,生龙活虎地骑马前行。但只有陆拾知道,其实伤得最重的是雷风烈,她的右腿胫骨当日被雨初寒的掌风震断了。
不知为何,雷风烈极为忌讳自己受伤的事情被人知道,所以她拒绝了陆拾帮她治伤的提议,竟是对伤处丝毫不处理,只时时刻刻端坐马上,等着这条腿自愈。若有非下马步行不可的地方,她竟也能忍痛前行,丝毫不露破绽,让陆拾看来委实觉得惊心。
陈东辰本要北上,此刻见一众少年势单力孤,便索性与他们同行,却也让陆拾多少放下了心。
当日巨舰沉没后,他们在那裘鳌之岛上仔细搜查,却没有看到丝毫不妥。想来这岛不过是个幌子,那巨舰才是唐缇他们的真正大本营。
陆拾问叶离尘,那最下一层船舱内有什么,叶离尘沉默良久,才进出两个字:“地狱。”
夜。
洛夕端着药走过来,往地上一放,道:“快,一人一碗,喝了它。”
叶离尘苦着脸:“别喝了,我以前受伤也没喝过这玩意,太苦了。”
洛夕“扑哧”一笑,旋即板着脸:“以前那是没我。这荒郊野外的,若非我名社,哪里去给你凑这些药材去?别废话,赶紧喝。”
陆拾默然将那一碗黑黄色的药汁一口喝下,站起身来,道:“月色很好,我且去走走。”
陆拾纵马沿着大路而行。他总觉得,那样的相处,对他而言是一种折磨。
一种甜蜜的折磨。
所以他不自觉地逃离,如同现在。
眼前突然看到隐隐一点火光。陆拾纵马前行,越来越近,越发看得清晰。
一人,一鼎,鼎下熊熊火光。
他突然愣住。因为眼前站着的,是那身材高大的少年——应飞扬!陆拾翻身下马,看着那两年未见的挚友。
应飞扬也微笑看着他。他还活着!
陆拾一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这样愣愣地站着。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过去了很久。
身后传来阵阵欢笑声。陆拾回头,却见叶离尘一行人迤逦行来。
洛夕欢笑着跳下马车,笑道:“侍剑,你果然还活着啊!”
应飞扬一笑,却不再去刻意纠正洛夕叫出的这个名字。
洛夕笑着道:“你怎么一直没来找我们?侍剑妹妹可一直惦记你呢。”
应飞扬的脸终于稍微红了一下。
叶离尘跳下马,看着眼前这大汉,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应飞扬?”
陆拾觉得有些讶异,他记得叶离尘是没有见过、也不该认得应飞扬的。
应飞扬转目看向叶离尘,沉声道:“叶离尘。”
这是陆拾今天第一次听到应飞扬开口,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声音和以往的应飞扬有着微妙的区别。虽然还是一样的声线,但那声音中缺少了那充盈的少年飞扬之意,却多了几分看透世情的沧桑。
叶离尘的目光转向大路,一只巨大的青铜鼎立在路中,火光熊熊,鼎内传来“哗哗”的水声,叶离尘沉声道:“水开了。”
应飞扬转身,弯腰,从草丛中抓起一只梅花鹿来。
这鹿甚是肥大,血痕犹湿,显是新死未久。应飞扬将它重重放在路边,拿出一只弯柄小刀,沿着它的肚子划开一道血痕,内力到处,手一翻,已将整张鹿皮剥了下来。应飞扬旋即手起刀落,一只鹿瞬间被切成了肉块,手一抖,尽数扔入了那已沸得溢出来的大鼎内。
大火熊熊,不一刻,水重又沸腾。应飞扬伸手,竟是不畏滚烫沸水,径自捞出一块鹿肉,一口吃下,咀嚼两三口便吞了下去,沉声道:“铜鼎鹿肉,天下之味。各位可都想分一杯羹?”说着左手一举,竟是将这沸腾的铜鼎整个举起,送到了叶离尘的面前。
陆拾愣愣看着这奇异的一幕,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完全想不明白。
不知为何,在这一刻,他只想到当日在灾区,三人并缰而行,晚上应飞扬负责食物,出去抓了只饿狼回来,最后一番争论,众人还是将它放了。
而现在,肉已入了鼎中,下一步又该当如何呢?
叶离尘看着那犹在不断翻滚的滚水,半晌不语。
应飞扬也颇有耐心,就这样举着,纹丝不动。
陆拾突然觉得,这隐隐重重的树林之中,似乎隐藏着无穷无尽的杀机。
叶离尘突然笑道:“既然是美味,当然要吃。”说着径自伸手,捞出一块鹿肉,吃了起来。
应飞扬一笑,将鼎放下退回原位,不知为何陆拾看来只觉得现在应飞扬的笑容中总是带着些许阴森之意。他一拍手,正要说话,突然一个声音从陆拾等人身后传来:“既然是美味,我也来尝尝。”
洛夕喜道:“杜老总!”说着回过身去。却见一人自大路上纵马行来,正是当今名社的总裁决者,杜刑。
杜刑和应飞扬是见过的,此刻到了近前,也不客气,伸手自沸水中捞出一截鹿腿,咬了一口,叹道:“果然美味。小夕,你不吃么?”
洛夕一皱眉:“我才不要,你们这帮人手在里面搅啊搅的,脏死了。”
叶离尘一笑,青衣剑出鞘,剑光一闪,在鼎中挑出一小块肉来,送到洛夕面前,笑道:“这块是干净的。”
洛夕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一口吃了。
应飞扬笑道:“好!”转身看向青城使者陈东辰,道:“陈将军?你可要来一块?”
陈东辰道:“我吃素。”
应飞扬点头,转头看向陆拾,正要说话,却听一个声音冷冷道:“我不吃素,所以我来一块。”这声音极大,一字一句,每一个字说出者B如春雷乍响,大鼎嗡嗡随之共振,待到“块”字说完,大鼎骤然一抖,一大块肉弹射而出,正好落在后方行来的一人手中。
众人看去,来人身材高大不下于应飞扬,面目英挺,看起来直如三十多岁,但眼角的皱纹却仍暴露了他的年龄。
叶离尘转身施礼:“大师兄。”
陆拾顿时明白此人是谁了。传闻叶渊停大弟子归明堂虽不常行走于江湖,但修为已直追叶渊停。能被叶离尘叫一声大师兄的,必是此人了。
如同叶离尘初见应飞扬时的反应一样,应飞扬见到归明堂,眼神顿时一变,波澜不惊的脸上禁不住掠过一丝惊异之色。
归明堂不与众人招呼也不理叶离尘的施礼,只径自咬了一口肉,皱眉道:“一般。”顺手把剩下的肉扔到一旁,就此站在众人身后,不再言语。
应飞扬将鼎再移一步,道:“陆兄弟,你要不要吃?”
陆拾摇手:“我怕烫。”
应飞扬哈哈大笑,这一次的笑声中却满是欢愉之意,转向雷风烈道:“雷小姐呢?”
雷风烈下意识看了一眼陆拾,才皱眉道:“我不喜欢吃肉……”
应飞扬道:“如此……”雷风烈却又接续道:“但是我家人口太多,总要一些的。”说着左手一抬,打了个响指。骤听那鼎下猛然一声爆响,震动不休,一块肉弹出,落在雷风烈手中。雷风烈却并不吃,看了看,随手就扔在了地上。
应飞扬一圈人让完,退后一步,正要开口说话,却听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有好肉,怎能忘了我们。”
众人抬眼望去,却见一全身甲胄,身背双鞭的大汉从应飞扬的身后行来,不一刻已到了近前。
火光闪耀,众人只觉得眼睛要花了。这大汉全身甲胄,看不到一寸肌肤,而他那甲胄,在火光下金光闪闪,看上去竟是用黄金打造的。
黄金人人喜欢,却不适合做盔甲,一则太重,二则太软,若说有人用黄金打造一副盔甲自己找罪受,那就只有一人了。
应飞扬道:“财神联盟已经重新选出武财神了?”
那大汉并不答话,右手探手身后,抽出一根金光闪闪的长鞭,趁势击在铜鼎之上。
轰然一声,铜鼎四分五裂,大汉长鞭一收,手中已多了一块鹿肉。
他却并不吃,转过身去,却见一顶青呢小轿飘然行来,大汉转身上前,恭敬地将鹿肉递上。
轿帘掀开,脸带白纱的莫青蚨伸手接过鹿肉,放下了轿帘。
鼎已碎,汤已撒,大大小小的鹿肉撒了一地。
应飞扬环顾众人。
叶离尘、归明堂、杜刑、武财神、陈东辰、雷风烈、陆拾、洛夕、莫青蚨……
只有他一人站在正中,显得如此孤独。
他却丝毫不觉局促,只像骄傲的皇帝在审阅他的江山。
良久,应飞扬看向陆拾,道:“陆兄弟,你与圣者有缘,可随我回去,我们共建大道。”
陆拾暗自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应飞扬也不多说,再看了众人一眼,转身径自去了。
陆拾能够看出,那武财神跃跃欲试,看着应飞扬的背影,双手几乎要去拔身后的长鞭。杜刑和叶离尘绷紧了神经,功力凝结,随时可以出手,只那归明堂看不出深浅,淡然而立。
但终究,还是没有人动。
已经发展到这等态势了么?
夜深入散,只剩残羹冷火、碎鼎剩肉。
大路通天,各行一边。
在这里,洛夕、叶离尘和雷风烈就要分道扬镳,各奔东西了。
他们都看着陆拾,等着他决定,下面去哪里。
陆拾看了看三人,道:“我已决定,和陈将军往北疆一行。”
三人同时吃了一惊,谁也没料到陆拾竟然会作出这个决定。
陆拾看到三人吃惊的表情,心中有一种恶作剧得逞的隐隐快意,道:“天地之大,我便先到处看看,再来决定日后之行吧。”说毕翻身上马,陈东辰纵马而来,二人并行向北,转眼不见了身影。
天下很大,少年还年轻。
这一年,陆拾十九岁。
(本卷完敬请期待三月初七《临渊》系列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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